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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2月18日，约书亚树国家公园。
加州南部，山势起伏，景物漂移。这段低缓的山峦并无明显的山脊线。不知不觉中，上坡变成平路，从山地走到高原。植被变得稀疏，石头渐渐裸露，云层也逐渐变薄。阳光在远方透出，闪耀出一段明亮光秃的山峦。连日的阴雨，已叫人断魂。此时，我的相机多么希冀阳光。
仙人掌成为此处的主角，大块的山坡一道接一道，成为此地的主题。远方山下的公路细若游丝，路上的卡车慢行上坡，咋看静止不动，犹如天上的星星钉在夜幕上。任尔日行八万里，距离足够远，一切运动都可以忽略不计。我不停地飞驰，在无边旷野里，也不过是只蝼蚁踯躅不前。在这无人的空间，不禁浮起一丝悲凉和孤独。
安沙波列高沙漠公园，是美国本土最大的州立公园。一个半沙化地域，也许无甚看头，也许很可细观。太阳已高挂，气温很和暖，今天的路程还很漫长。我变得着急，不愿耽误一些时间，沿平坦的公路狂奔。人生如白驹过隙，这片公园是我这段千里之行的一个小间隙，或许我是这个永恒荒野的匆匆过客。打个照面，相忘于江湖，此生或许会再遇，或许永不再见。人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，车后扬尘不会再跳起一样的舞姿。
天上升起一只热气球，座下铁骑问我，它为何那么悠游？我说，因为它拥有蓝天。气球询问大地，路上那车为何那么匆忙？大地不语，清风替它作答，因为它肩负使命。
油表接近空格。地图上显示，前面就是公园里唯一的城镇“波列高泉”。停车检索导航仪，城镇和加油站离开主路好几英里。我决定不浪费丁点时间，坚定地前行。剩下的油当可坚持至少一百英里，但内心不免有点悬疑。
幸好很快到了86号公路岔口，有一家大型加油站。让马儿吃饱喝足，转而北上。此路傍着加州最大的湖泊“沙屯海”，湖大无边，一路没有观景台。停车远望，心中升起一丝落寞。这个湖不是风景区，似乎也无人欣赏，我却执意走到她身边，就因为她是一个大湖，一个无边黄沙中的湛蓝大湖。水聚成湖，湖光潋滟。湖是大地的眼睛，若能登高望湖，看尽湖水的澄明，不就像看见大地的内心？清粼粼的水来碧蓝蓝的天，荒漠中偌大的沙屯海，却不给我一个登高远眺的立足点。擦身而过，无缘看清你的容颜。
又匆匆上路，在湖北的梅卡镇离开大路，折而向东行。驶过一些灌溉农田，又进入寂静无人的荒野。沿路怪石嶙峋，荆棘丛生。停车取走几张照片，留下一行脚印，与孤独的石头山说声再见，继续前行。
跨越I-10州际公路，就到达今天游览的重头戏——约书亚树国家公园，此行踏足的第一个国家公园。接下来几天，将有一连串的国家公园等待我。于是先到游客中心购买一张国家公园通票，只需八十美金，一年有效。
约书亚树，冠以先知的名字，究竟有什么特别？这美国西南部的蛮荒之地，毕竟远离宗教圣地，有什么说道吗？
2009年春节期间，从洛杉矶开往死谷的路上，认识了这种树。它奇异的形状深深吸引了我。路边那棵硕大繁茂的约书亚树的形态，依然深深扎入我的脑海。第一眼看见它时的那份惊奇，仿佛是前生与它有约，竟一见如故，一见钟情，不能忘怀。后来得知，加州南部有个约书亚树国家公园，想必是这树种集中之地。这次特意前来，就是要重觅这棵心中的圣树，犹如重逢一位梦中的恋人。
这种树的形态如此特别，既像天使，也像魔鬼。而它的名字，又仿佛带人返回创世纪的年代。世间可能没有其它树，具有如此独特和丰富的含意。
它是美国西南部独有的树种，生活在海拔1000米以上的半干旱地带，过去曾被认为是百合科植物，最近通过DNA测试，才归类为龙舌兰科。其针形带蜡质的树叶，表明它的耐干旱性质。
它的树叶都长在每一分枝的末端。同一区域的约书亚树，有的枝繁叶茂，魁伟硕大；有的却干精瘦小，仅一两枝分叉，顶着一两撮叶丛。原来，这种树只有在开花的位置才能长出新枝，而能否开花，取决于一些偶然因素。例如，只有老枝的末端遭遇适当的霜冻而开裂，或被昆虫叮咬出伤痕，才能刺激花朵的发芽。而且，花朵的授粉必须依赖当地一种小飞蛾的光顾才能实现。这种飞蛾的幼虫又以树的种子为食，形成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。花谢之后，新枝长出，不同的新枝可能会向不同的方向任意伸展，如此造就了约书亚树怪异的形态。世界上的树木都是向上生长，或者向水汽丰富的方向生长，只有约书亚树的新枝生长方向变幻不定，使它看起来特别怪异、另类。有的看起来魔幻，有的滑稽，又带些神秘和久远的感觉。面对一片约书亚树林，你仿佛走进了外星人的伊甸园。
1850年，一帮摩门教徒穿越莫哈韦沙漠前往西海岸时，看见了这些奇形怪状的树。树枝向各个方向伸展，如大地长出的精灵向上天祷告，又如先知的大手，召唤信众们前往希望之乡。于是，约书亚的名字被赋予了这种树。
跟随摩门教徒而来的，有到西部的淘金者、放牧者和寻觅新家园的移民。约书亚树的粗糙枝干被人们用作畜栏和篱笆。更早之前，印第安人用它的枝叶编织篮筐和凉鞋，把它的花苞和种子当作备用食品。
约书亚树之怪异还在于，它看起来是树，但在植物学意义上，被归类为龙舌兰科下一种叫丝兰的灌木。它的枝干表面覆盖着粗糙的枯叶状表皮，树干里没有年轮，所以人们往往难以测定一株约书亚树的年龄。它每年长高大约一英寸，但不同位置的树，因为土壤和水分条件的区别，生长的速度也大不相同。况且，如果不开花，它就长不出新枝。所以，你也很难按照树干的高度或枝叶是否茂密去测定此树的年龄。
生长在干旱荒漠的约书亚树看起来生命力很顽强，但由于决定其生长的各种条件需要配合得很恰当，在自然环境越来越受到人类干扰的情况下，这一树种其实也很脆弱。而作为这一地域最常见的植物，它又为众多小动物和昆虫提供了庇护与食物，是这里的生态环境中最重要的成员。它是莫哈韦荒漠区的标志性植物。
已经树立起环保意识的美国人，当然不会再去开发利用约书亚树的经济价值。早在1936年，这个广阔地域被宣布为国家保护地，1994年升格为国家公园，目前面积近八十万英亩。
如此广大的公园，我计划只逗留几个小时。因为行程紧，美景还在后头。因为周围都是荒漠，不想在天苍苍野茫茫之境孑然独处。人在旅途，有些地方你只能走马观花，一骑绝尘。来过看过，不求长相厮守，但愿曾经拥有。或者不在乎是否拥有，但求曾经相逢。世间万物，美景与美人一样，惊鸿一瞥，此情可待成追忆。
按计划，南门进，北门出，不必走回头路，又可多看景，岂不妙哉。公园东部海拔1000米以下的区域属于科罗拉多荒漠的一部分，而西部地势较高的区域属于莫哈韦荒漠。南门进去是公园东部，从游客中心出来，先去附近的木棉泉。在周遭灰黄的戈壁滩中，兀立着几株高大葱茏的棕榈和木棉。簇拥四周的是茂密的绿色灌木，仿佛无边荒野上的一方惹人盆景。绿洲里一个已废弃的矿用碾磨池，成为此处仅有的人文景观，约略提示着一段淘金年代的狂潮。绿洲的出现，缘于此处一个地质断层产生的地下水上涌。
继续北上，辽阔、贫瘠、灰黄的大地上，一条黑亮的柏油路修得极漂亮。阴沉的天空下，大地却显得很明快，我的心情也变得轻快。沿路相隔不远就有一处现场地貌或植物的介绍牌，但我马不停蹄，一心想着前往公园里最精华的所在。
忽然，路边看见一片密密匝匝奇异的仙人掌。停车驻足，山坡上长出一大片，浓厚稠密，仿佛是人工特意栽种，与四周空旷而寸草不生的荒野形成强烈反差。每一株都伸出众多分叉的枝囊，枝上布满毛骨悚然的尖刺，既神奇，也古怪，仿佛陆上珊瑚林。这个品种的仙人掌叫做Cholla，此地被称作Cholla花园。整个景观给人的感觉，不知该形容为古老，还是前卫。
一只小地鼠从仙人掌丛中窜出，蹲到石头上。我端起相机，慢慢靠近。它并不逃走，毛茸茸地只有人拳头般大小，身上有一道漂亮的侧纹，拖着一根与身子一样长的粗尾巴。再靠近些，它如袋鼠跳那样溜了。我转移镜头拍摄仙人掌，没过多久它又出现了，好像要玩躲猫猫。也许是它看出了我的孤独，要来陪伴我？小动物的出现，也是旅途中的一种生趣。在忘我的境地中，与一个小生命对话，它再卑微，也显得高贵。能够爱上一只小动物，是因为我寂寞，还是因为我旷达？
你自己玩吧，我还要赶路。再往前行，就进入了地势较高的公园西部。地表上渐渐出现约书亚树的身影，成为景观的主宰。许多瘦小光秃的，只象是了无生气的树桩一样从地表突出。那些高大茂密的，分枝无规则地射向各方，如大地的精灵，如凝固的舞者，如祈祷者的身姿，又如神灵的手指，有点轻灵，又有点阴森。总之，它给人最诡异的印象。更甚者，有人形容约书亚树就像一个梦魇，即使在白天，也给人以地狱般的力量。
也许就是这种既美且丑，亦神亦魔的形象，令人既爱她也怕她，既想见到又想躲避。她就是你曾暗恋的梦中人，无论美梦与恶梦，她都会出现。
更妙的是，这里不仅有成片最神奇的约书亚树，还配有最神奇的地貌。由熔岩凝固于地下而形成的花岗石，在地壳的抬升中遭遇了比其年老十亿岁的片麻岩，一同暴露于地表，水流和风沙搬走了岩石上的泥土，扩张了岩石中的节理，持续的侵蚀、坍塌与崩裂作用，造就了千奇百怪的巨石阵。宁静的巨石庄严而沉重，千万条破裂的皱纹，在阳光下镶嵌出幽深的黑影，配合着魍魉的约书亚树影，给这方天地更增添惨烈而妖冶的光影效果。既妖且艳，亦庄亦谐，至丑而绝美，极端对立又和谐统一，种种气质共冶一炉，形成世间罕见的独特魅力。这就是我心中的约书亚树公园。
它不是一方镜头中的小生境，它是广阔天地间的大视野。你可以随时驻足，去揣摩一株小树，或攀爬一段巨石。你也可以不停行走，让一帧帧或雷同或相异的画面快进成一部流动的影片。似乎没有一处特别值得你流连，然而又没有任何一景你可以错过。那么就去找一个最高的坐标，来衡量这片无以名状的大平面。
从导游图上看到一处可驱车直上的观景台——Keys View，海拔1581米，于是直奔而去。今天一路而来，天气忽晴忽阴。此地此刻在阳光下，前方山路却吞没在大团浓黑的云雾中，仿佛在酝酿一场暴风雨。汽车一下子驶入黑云之中，阴晴之变竟如此截然分明，令我甚觉诧异。很快抵达山路尽头，满天满地的浓雾遮蔽了视线。走出车外，一下子从刚才阳光下的暖炉，进入寒风刺骨的冰窖。虽然看不到景物，还是沿小路走上山顶。一块介绍牌说明，天晴时，脚下可见著名的圣安德列斯裂谷，对面是雪山，山下是棕榈泉市。可惜我不远万里到此，竟无缘一睹芳容。美景真如美人，刻意的追求往往事与愿违。
轻拨马头下山，冲出云层的一刻，远方的天地在灰黑的帷幕下撕开一线绚烂光耀的景致，不知是叫人赞叹还是扼腕。走吧，如果有缘，后会有期；如果无缘，后会亦有期——因为我还要再来。
一路奔出公园。西方地平线上，覆盖着浓厚云层，云层上反射出耀眼的白光，恍若身披铠甲的怪兽，催眠着匍匐于地面的猎物。稀疏的约书亚树，在平地上星罗棋布，以一个个鬼魅的倩影，送别神色匆匆的远游客。你，要告诉我怎样的故事？
马士革 《2010美西山湖海（21）：树之二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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