法拉盛的美国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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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玉林是第一位在纽约法拉盛新崛起的中国城开酒店的温州人。我在美国东岸采访期间，就住在他同样命名法拉盛的酒店里。酒店不算太大，不算太豪华，但干干净净，有家常的舒适，又位于寸土寸金的新中国城繁华大街，出入方便，购物用应ㄚ雂什瞗A且应有尽有，象是回了上海，台北，香港，实爲旅人纽约观光不可多得的温馨驿站。

 我当然不是闲云野鹤的旅游者，我来是听胡玉林讲故事的，讲他人生的潮起潮落，千回百转，讲他饱含了失败与成央B辛酸与喜悦的美国淘金史。顺着窄窄的楼梯拾级而上，看见胡玉林戴副眼镜坐在经理室的大计算机前，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样子。窗外，是纽约晴空，法拉盛市声。
想得到的，胡玉林的故事很精彩。

理发师的小镇风流
胡玉林1956年出生于七都岛上，他的风流前史在岛上，也在理发剪下。
年仅15岁，胡玉林初中毕业就跟师傅学理发手艺。他跟那个时代钗h爱时髦的年轻人一样，没有很多打扮漂亮的途径，只有在头发上变花样、下工夫。他学理发的动因更多是出于爱美而不是爱钱。他家五兄弟，他最小，出生时比他年长17岁的大哥就去了香港，后转道美国，时有美金通过亲友捎回来，所以家里怎麽富裕谈不上，但也不愁吃穿。
 胡玉林从小手巧，又有审美敏感，学手艺便轻车熟路，很快出师。出师后的胡玉林事实上依然是个孩子，却在镇街风风光光开出了理发店，既是老板也是唯一的理发师。他专门给同龄人剃头做头发，男的女的都做，新发型层出不穷，加上孩子气的笑脸与乳毛未干的新鲜稚嫩，倒也博得青橄榄族一致叫好，颇有引领小镇时尚的那麽点意思。渐渐有了名气，全岛各角落爱时髦爱漂亮的女孩男孩都寻寻觅觅奔他而来，小小店面总是挤了一堆“青春痘”，打情骂俏，笑语喧哗。

生意好了，钱自然挣得多，比那些吃公家饭做小官小吏的人都多出好几倍。因此胡玉林三天两头变换发型，骑辆锃锃亮的脚踏车，嘴里吹着口哨，以飞扬的姿态展示小镇独有的风流——他对现状很满意。

可是8年后的那一天，大哥决定办父母亲赴美，让小弟作陪。大哥的提议一下子把邈远的梦境变爲现实。他问自己愿不愿意？答案是肯定的。美国，那是一个多麽令人神往的地方。可理发店和剃刀剪子呢？朝夕相傍的青春岁月呢？他的心即便再大再野也难以割舍。所以，当他走出从未离开过的七都岛，走出镇街那爿自己的店铺时，眼眶和内心都是湿漉漉的。那些先是顾客后是朋友的年轻男女簇拥在身后送行，一直把他送上渡轮，想象他坐上飞机在天空飞翔的情景，歆羡写在所有人脸上。

地下室拟]杂工的美国梦
美国确实比中国好了无数倍，纽约堪比天上人间。但感官意象若以真实的细枝末节折射到23岁新移民胡玉林身上时，就具象到了这麽一幅图景：半扇窗黑黝黝潮湿的地下室，中拟]打杂者疲惫的身影凌乱的脚步，还有洗不尽的盘碗剥不完的洋葱。

胡玉林尝到了辛苦。
他得心应手的理发用具算是白带了。旅游者身份，签证期一到“黑”下来，是不得应聘去发廊做理发师的，只能躲进拟]打黑工，做别人不愿做的苦役。冰天雪地要到地下室来回背煤背米背面上厨房，室外楼梯铺了霜结了冰，走一级滑一步，打个颤连人带煤摔下来，一身黑一身白。洗地洗厕所洗挤L，趴着，站着，一律机器人的动作，腿僵直，两手泡白起皱。剥洋葱更是苦差使，剥一大桶，像小山，直剥得十指似胡萝卜，满脸涕眺惮b。

一位在台湾高档大拟]做领军大厨师的温州同乡看他爲挣六百美元做得满地打滚，于心不忍，向老板求情把他招到自己旗下，专司刀工，切菜，让他得以咸鱼翻身。挣钱多出一倍，辛劳减去大半，日子过得像个人了，胡玉林便爲生存扎根做准备，天天上班前来回两小时坐地铁去语言学校学英文。他心气高，从打工的第一天就立志要当老板。上档次的大拟]员工多，分工细，只要勤快，有心，不愁没有“偷艺”机会。他见缝插针，一有师傅的空档就练拼盘，掌勺，并一一领悟个中三昧。那天，一拨新的客人在用帮盲暽L后点菜，大师傅已歇下，坐在旁屋抽烟。胡玉林不声不响上阵掌勺，居然有板有眼，象模象样。炒出了花花绿绿几道菜，突然发现大老板正悄然站在身后看他操练，一慌，差点没把勺子扔进油锅。大老板是轻易不进厨房的，被他撞上违规还得了，卷铺豪咫H都不是重的。讵料大老板紧绷的脸绽开笑意，拍拍胡玉林肩头说，年轻人，从现在开始你升迁了，做拼盘，薪水翻倍。简直就是上天的奖赏，胡玉林乐得嘴都合不拢。他明白了，在美国，只要努力，有的是机会。

从此，他每天打三份工，像个拼命三郎。上午去大哥衣厂剪线头，熨衣裤，中午到晚上在拟]做拼盘，也掌勺，深夜打烊年迈的父亲来做拟]清洁，他又多留俩锺头，帮父亲把最重最脏的活做掉，比如清理垃圾，比如洗油腻腻的厨房。等到疲惫不堪回地下室，早已过了凌晨，地铁都停了。钱当然也挣多了，每月好几千块，省吃俭用存起来，做娶妻发家的梦。

妻是大哥厂里车衣服的女工，也是七都附近移民来美的，少男少女走得近了，渐生好感，终成眷属。婚后不久胡玉林就掏空积存的一万多美金，几个乡亲拼股投资开出一家新园饭店，自己升任炒锅。“新园”生意奇好，开张后顾客盈门，日日排长龙。即便繁忙如此，胡玉林也不荒废每周一天的休息日，去美国人家里做清洁工，既挣美金又学英文，他做得很是到位，颇得主人欢心。后来拟]红火两年后因恶性竞争开始走下坡路，几个合股人一商议，决定卖掉另谋出路。

胡玉林前后10年的拟]生涯就此画了句号。走出“新园”那一天，这个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的爸爸不觉得眼前的景致有什麽异样，心里也不沮丧。他相信，路在脚下，不会蹚不出柳暗花明来。

电梯上，与幸运邂逅
他想到了做衣厂。因爲自己在大哥厂里打过杂，太太又经年在成衣业打工。
 那是1988年，纽约法拉盛还是没什麽繁华可言的老旧街区，街道空旷，屋舍破败，走在街上的行人也丝毫没有世界之都的快节奏和征服欲，反倒给人时过境迁昏昏欲睡的感觉。
胡玉林也在法拉盛走了好几遍，最后停留在三十七大道不走了。他在这里租下一间老房子，自己推小车运材料修修补补装扮一下，再购置几台新机器，开出一爿不起眼却五脏俱全的制衣厂。那时犹太人的品牌公司亚洲人的衣厂大多开在曼哈顿，胡玉林资历钱财都不够，就在什麽也不是的法拉盛立足下来。

正是炎夏淡季，那些老牌衣厂也是少有业务，半睁眼半闭眼打瞌睡。胡玉林便在这样的茫然中来到曼哈顿，独行在摩天大楼的夹缝里。他的脚步很犹疑，很忐忑，生怕踩碎自己细细长长的那道投影。他清楚曼哈顿楼群里随处都是犹太人的成衣公司，却不知该从哪扇门里寻到一分属于自己的外加工活。扶摇而上的电梯把他带向高处，半截上听见有人问他，你需要工作吗？他听清了这句话，却没听明白意思。他的英文只在懦欲W勉强对付，出了拟]，话里话外的音就散成了断线的珠。于是他紧追两步，跟在这个美国人身后役籈哧绕了半天，说明自己想要拿衣厂加工的货。美国人耐心听他扯了一堆似是而非，耸耸肩说，对不起，你没听明白，我刚才就是问你要不要业务啊？语言的困顿弄得胡玉林很窘迫，却也给他意外的惊喜。这个老美公司不是没有外加工衣厂，而是合作不愉快要换加工厂，恰巧碰上他，不是缘分又是什麽？否则那些老牌衣厂淡季都找不到货，何来他这个新人的好运气。
次日，那位老美约好来检验胡玉林的新衣厂。当时法拉盛可谓荒凉，买杯招待客人的咖啡都要跑出大老远。胡玉林听见腰里BB机连声响，知道人已到厂，端着买回来的咖啡一溜小跑往回赶，不留神纸杯湿透底，咖啡洒了一地。老美看他如此狼狈，不禁哈哈大笑。
第一张单就这麽接下来。8月8日，胡玉林的衣厂正式开张。新车间，新机器，还像结婚那样贴了一墙的大红纸，讨个吉利喜庆。然而开始并不喜庆，大哥衣厂熟练起来的太太是很不错的车工，做样板却毫无经验，做了三次拿不下来，半夜坐在车间里哭。胡玉林在她面前走来走去，也是心急如焚。实在没辙，大半夜给同样经营衣厂的韩国朋友打电话。那头也真是义气之人，带了精于做样板的太太深更半夜摸黑上门，手把手帮忙完成了那套样板。胡玉林至今对韩国夫妇充满感恩之情。工人也一样，起初看不起这不起眼的小厂，毫不容易招来三个车衣工，都一口咬定只做临时工。后来见他有老美公司背后撑腰，淡季也有做不完的活，不但临时的留下来，别厂的熟练工也纷纷跳槽加入。胡玉林的新厂热热闹闹发达起来。
再后来，财大气粗了，租赁的厂房过于窄小掣肘了，胡玉林又从法拉盛迁徙木边区，买下新的衣厂仓库，招兵买马，扩大生産，专营女式时装，成爲当时纽约温州人最大的衣厂之一，仅车衣工就上百人。

平地而起法拉盛大酒店
春夏秋冬，又是十年过去，“中国造”成衣业起来，廉价向美国市场倾销，大有压境之势。纽约曼哈顿制衣业尤其中小企业整体性下滑，其中一部分甚至饥肠辘辘朝不保夕。胡玉林不在曼哈顿，却也同样好景不再。

  他那时早已不再贫穷，早已跨入美国中産阶级行列，开好车，住大别墅，拥有他过去美国梦里追求的一切。可他还年轻，还有使不完的劲，还想做更大的事业。于是他从木边区走出来，走向法拉盛，一遍一遍在开始兴旺起来的街头来回张望。于是他看到了街旁那座出售的破房子，地段、房价都诱人，心里的欲念蠢蠢欲动。

但他想，拿这破房子做什麽用呢？做店面做拟]门脸都太窄，做写字间也不适合，最佳选择就是把破房子推倒重来，拔地而起赫y酒店。赶s店可是大手笔，资金需求量大，又无经验可循，将来的经营管理对他也是难题。然而这想法一旦在脑里浮游便挥之不去——挑战向来都能让他兴奋。

他歪在床头想了好几宿，终于拍板。
他把衣工厂、仓库统统卖掉，又找到两位亲友入股融资，然后拆房起楼，一步步实现自己的宏伟规划。这是新世纪的头一年，他的人生拐了个道，也重新开始。
2003年6月，前后两栋六层高大楼共50间客房落成并装修完毕，在喜庆的鞭炮声中闪亮登场。胡玉林想也不想，就把新开张的旅馆命名爲法拉盛大酒店。他以爲，在纽约，在法拉盛，没有比法拉盛更直接也更响亮的名称了。
果然，法拉盛大酒店在法拉盛日益高涨的人气中日益兴旺。到如今，全年平均入住率达百分之九十五以上，旺季达百分之一百一十，也就是有时一个房间24小时内能前后入住两拨歇脚的客人。法拉盛离机场近，不仅堪称美东最新兴的中国城，还有一年一度最牛皮烘烘的全美棒球赛和世界网球公开赛在此举行，非但华人亚洲人川流不息，老美乃至外国球迷也纷至沓来，旺季酒店爆满也是情理之中。
胡玉林收获着成央A理应踌躇满志。但他没有，依然一副平和低调的姿态，丝毫不见趾高气扬的傲慢。事实上他有理由骄傲的——爲帮助乡邻纽约创业而投资的洗衣店已实现双赢的效益；与人联手的中美地産网络交易正在上海浦东筹备上线；同与亲友合资的法拉盛大酒店之二也大兴土木正在建造中。胡玉林不再是七都岛上走出来的那个小理发师，斑斓的美国梦引领他奋斗从而攀上成左漱H生高台，成就农民家族的一代传奇。其中虽然包含了辛酸与苦痛，笑到最后却是真的。
来源：温州都市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