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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一
我很想知道有多少人会这样。住久了城市就想过过乡村的生活，而看腻了乡村了又不免重新怀想起城市来。他们通过不停地转换自己的环境、身份、生活方式，挑战着本应是一尘不变的臃肿的生活。可是维持这种持续的感官刺激和心理满足，注定要以来回奔波甚至反反复复无意义无休止的徘徊为代价。所以，这虽然不是经济学上的通货膨胀，却居然也有“皮鞋成本”的存在。
七十号高速公路自东向西贯通着密苏里州的两大城市，圣路易斯和堪萨斯，而我所在的哥伦比亚小镇，大约正是在这条线段的中轴点上。从这里出发，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大约两百公里的距离，向东可以到达圣路易斯，向西可以去往堪萨斯城。
于是这里组织的一些活动，往往会和这两个城市有关。而每当有进城的机会，我也总不会错过。比如九月底的时候，去了一趟圣路易斯。当我们的车慢慢靠近城市的时候，看见远处三三两两的楼群，不免令我发出兴奋的叫声，前后座的同学居然也一样。其实这些楼里最高的也不过十几层，这种正常不过的图景，在一段时间远离城市之后，突然就退化到一种希罕的激动。我知道这种激动，乃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正常表达。
不过后来，我们并没有进入圣路易斯市区，去的地点，是在城市边缘的动物园和博物馆，虽然那里的景色开阔，有一种气势磅礴的舒畅，但是不免也令我稍稍失望。最后去的一个购物中心，也在城市边缘，很快就逛完了，不像南京路上的大商场，仅一家就可以从地下逛到七八层。况且这里购物，仿佛都没有逛街的概念，因为连街也没有，更不用说边走边逛边吃边晒太阳了，这里可是奢望。
还有一点可惜的地方在于，那次看了很多的动物，却没有细细参观博物馆内的展品。因为从动物园出来，离集合还剩半小时的时间，匆匆赶到博物馆，拍了几张照片，只剩十五分钟，连走马观花都显得捉襟见肘。
这次去堪萨斯城，从行程上看，也是去博物馆，然后自行去附近的商业中心购物。基于上次的经验，我倒是很恐怕这次也一律。不过好在，这次先去博物馆，可以弥补上次时间次序上的缺陷。
秋天的乡村很美，苍劲参天的树木，叶子绿中带黄，黄中透红，红中泛紫，层层叠叠；怀揣着这份去城市游览的心情，顿然觉得高速公路两旁，无论是河流湍湍，还是田壤起伏，都格外沁人。即使有楼群和建筑，也是掩藏在绿化之中。所以当我们到达尼耳森（Nelson Artkins Museum of Art ）艺术博物馆的时候，一点都没有触摸到城市水泥钢筋的感觉，以至于我仿佛觉得，这场从乡村到城市的行程，又要以城市边缘告结。
即使很担心又一次和城市擦肩而过，但是博物馆本身也是相当精彩的一站。寄完包拿了免费的电子导游后，就从底楼一直逛到三楼。现代艺术的作品，大多是布上油画，也偶有纸上拼贴、金属雕塑以及其他材质和表达方式的作品，当然还有一些摄影艺术。
布上油画最有趣的一副是《无题》，纯粹就是深咖啡底色上一个黑色块的表达。C同学觉得这件作品很特别，我也觉得。不过如果以更为挑剔的眼光看来，这种作品远不到猎奇的地步，最多也只能算中规中矩。只是，让我们感兴趣的是，画家何以要用这种方式，去表达自己或是别的什么。或许，可以想象，画家已经厌倦于色彩形状线条的繁复，只能让手法回归到最为原始的状态，没有任何技巧，不带任何炫耀。或许一个傻子都会涂抹出这样的作品，但没有这种状态的回归，一切都毫无意义。其实艺术家的作品，有时并不归结在作品上，而是在艺术家自身的反复与彷徨。或许，我们这些游走在城乡之间的人，其实都已经包含在画中。
博物馆还有一些中世纪格调的雕塑，和人物肖像油画，前者好比是放在宫廷大厅里的展示品，后者好比是普通房间里的挂饰，倒也是各有侧重，互有搭配，相辅成趣。据说还有凡高的《加歇医生》，或许是复制品，可惜也没有看到。
有人对我说任何一家博物馆都不会缺少属于中国的藏品。的确，这里也不例外。丰富的展品包括明清家具，花梨木的；水墨工笔，山水花鸟的；彩釉瓷器和鎏金器皿；石雕佛像和祭司器物。我多次在上海博物馆看过这些类似的东西，但是，漂洋过海之后，仍然能看到这些熟悉的东西，感到造化神奇的同时，像任何一个中国人一样，又有一种莫名的复杂。一方面，这里炫耀了我们祖先优秀的文化和璀璨的工艺历史，另一方面，我也很想知道，究竟有哪些渠道，使得这些中国艺术品散落四方。我能想能做的不会太多，只是稍稍安慰身旁那些指责偷盗等丑陋行为的同学。我的辩称是，一来藏品算不得精彩，二来无处不在的中国元素或许可以同化西方文化。也只能这样想了。但是当我看到，有一大幅壁刻石雕来自闻名天下的龙门石窟的时候，还是不免有些许遗憾和愤恨。小时候地理课上学到的四大石窟，除了后来在一组邮票上见过一次，就没有什么感性认识。而第一次面对面的相遇，居然是在剥离了本身载体的这片遥远的大陆。
原来不止我们，就连一件夺目的艺术品，甚至一个优秀的文化，居然也会游走于一条截然不同的路线，也会徘徊于不合情理的终极端点的尴尬，或者轻装，或者凝重。
出了博物馆，再走两条街，就是一大片商业区。虽然也不是太热闹，毕竟终于让我看到了久违的城市面貌。走在街头，感觉身边的人流的确比在小镇上多了很多，路边一家挨一家的小店，虽然没有什么特色，倒也安然迎客。每过一个十字路口，都有雕塑和喷泉，倒是有些特别。在一座小桥的街沿，塑着两座铜制的兵马俑像，后来发现，在桥中央的两块磁砖上，一块写着台湾台南，另一块写着中国西安。应该是友好城市带来的中国元素。
在回程之前，我们觉得难得出来一趟，又好久没有吃过一顿丰盛的像样的中国餐，于是决定在一家中国餐馆解决晚餐。这家餐馆，从外观装饰并没有太多典型的中国风格，看的出经营者并不是中国人。这里的中国菜，就像大多数的餐馆一样，明显的美国化，偏重甜和酸。难怪一位美国人说，在中国能吃到地道的美国食品，在美国却吃不到正宗的中国菜。但是，在这种饮食结构简单的遥远国度，又带着七八个饿狼般的胃口，已经无法去抱怨这种尴尬了，能吃到不怎么地道的中国菜已然是难得的经验，更何况围坐在一群中国朋友中间。
像任何一次旅行一样，时间总是飞逝，踏上客车等待回乡的引擎发动。不过实际上，对城里也没有什么流连，不过是新奇而已，刚来时候的兴奋和期待，早已一扫而空。睡觉成了我回程路上唯一的消遣。总算，又完成了一次不算太远的游历和彷徨。
其二
如果一段人生可以由一连串名词构成，那么不管这个名词是不是念起来掷地有声，总算是人生财富的一部分。汉略就是我人生中的这样的一个名词。这是一家座落在上海西南角，漕河径开发园区一个占据着凤凰大楼十几个楼层的新兴公司。那一带，不知道我这辈子还会不会再去。
要扯出一段回忆是痛苦的，但是那段记忆里，唯独和汉略有关的部分，还稍显轻松。尽管我知道这家公司一直被员工唾骂，也被我挑剔，但也唯其这样，才表明大家对它的期待。然而此时，这样一个名词已经完全的不存在了，这一瞬间，目标消失，令人哑然。
汉略被欧特克（autodesk）公司收购了。我知道收购的那一天，是十一月的一号，也是最早正式向传媒发布的日子。尽管一直以来有小道消息，尽管我们熟知它们的业务关系，但是对于这样一个结果，仍然是令人惊讶和惊天动地的。的确，这是一场地震。汉略已经成为了历史，再也不会有这个名词的存在，这正是我想写一点文字的原因。
从市区去这样一个远在西南角的公司上班，几乎是要从东至西从南往北对上海市区来个全面而整体的穿越。即使乘最为快捷的轨道交通，两边也各需要乘一路公交，这样全程也要花大约两个半小时，往返将近五个小时，这是我每天上下班的代价，坚持了三个月，花费的心力和体力可见一斑。
但是我能以一种极其享受的心境体会这样周而复始的冗长路程。原因很简单，这样的路程能体验上海繁华的段落，穿越标志性的建筑，也能有来自终点的一点凄凉和凌乱。这就是从城市到乡村的心理过程。每天支撑我往返来回四个多小时的，就是这种奇妙的心理过程，细说起来，可能就来自穿越八万人体育场的一种宏伟感受，可能就来自霓虹街头一家小店的甜点，可能来自地铁隧道深处的现代化的呜咽，也可能是川流不息的街头的汽电车，或者也可能是公司附近凌乱又匆忙的自行车人群，可能是大楼后面那条街上停着的每天等待上下班员工的班车。
城乡之间的游走，既能体会城市的精致，也能玩味郊外乡野的平朴。我的城乡之间的经历远不止于此，生活形态的对比和碰撞也不止于此，于是两种生态的差别，都能使我以一种为基调去珍惜、喜爱和感恩于另外一种。也正是这种差别，构成了我的繁复的脚步的源动力。
我一直和朋友提到这样一段找工作的经历。实在是由于个人水平有限，运气似乎也不佳，所以找工作十分辛苦，屡屡受挫，几乎看不到成功，压力巨大。况且，我的很多同学那个时候已经找到很理想的公司。于是在招聘会中，只要是可能有机会的企业我都愿意尝试，已经顾不得太多的东西，包括什么兴趣和工作地点。不过鼓舞我的是，招聘会投的简历很多都有回音，其中有一家三维模具的公司，居然是在离市区遥远的南翔镇。
我当时觉得南翔也算一个镇，况且制作三维的模具，也对图形和算法有一定的要求。我便按图索骥地找去。到了南翔镇，打公司的电话，前台的女士委婉的说这个公司其实不在镇上，是在一个新兴开发区里，而且没有公交可乘。那么可以乘的就只有非法摩托车，俗称黑摩的。本来我挺害怕这种车，一来交通安全没有保障不说，如果到了荒郊野外，人身安全也值得担心。但是为了来之不易的工作，就只能乘一回了。摩托车经过的地方，果然寥无人烟，但好歹，安全到达厂区门口。我到了大厅后，有负责招聘的人过来，领了我填了几份表格做了几份心理测试。期间我看到，有好几批的人被召进公司。不过等我填好表格做完所有的测试题，那位负责人却拒绝了我，说没有实际编程经验的人不要。我觉得奇怪，回头问那些成功进入公司的人，才发现其实这家公司招的只是机床上做模具的操作工。乘黑摩的回来的时候，本来想买一些南翔特产的小笼包，没想到其实镇上的很多小吃店，东西的卫生状况都值得担心，更不用说正宗了。本来想请摩托车司机推荐一家正宗的小笼包饮食店，不料看到他招呼店老板的方式，好像让我觉得自己成了砧板上的肉，顿时觉得恐怖和无助，连忙拔腿就跑回镇上的汽车站。
每个听过我的故事的朋友都笑我，好像我不应该和操作工竞争，好像我不应该去那么荒凉的地方面试，好像我当初连简历都不该投，更不用说花一天的时间找寻到这家不知在哪个方位的公司。可是有谁知道我那时候的处境，是连这样的机会也不能放过了。
有了这样的经历，我就特别会感激汉略，这是我仅有的两个工作机会之一。之所以选择汉略，是因为它工作环境不错，更重要的是，在我人生危机的时候，是它给了我机会，是它不苛求我之前的工作经验，不需要我有那么多的实用技能。这在现实社会是难能可贵的。汉略在我人身崩溃的前沿给了我一种不被抛弃的正常自信。
实际上，和黄董面谈过以后，就发现这个董事长的理念确实独树一帜。经过黄董挑选的人，确实如他所说，性格和个性都比较随和，于是公司员工都还比较容易相处。况且黄董的眼光也很凶烈，公司的很多员工，虽然当初不是出身名门，但是能力逐渐显现，我能体会到他们的努力和丰富的经验。也有很多专业领域的专家和设计师，为产品设计的大方向把关。并不是公司不优秀，只是，这家公司当然有它自己难念的经，当然有它自己的制约，这必须回到现实的因素。
签下了汉略，也算是定了心。每当我经过中山公园，和下班的人流一起过马路的时候，总有一种欣然；即使看到繁华的南京西路上写字楼里出出进进的身影，我也不再自卑；每天清晨从上海体育场穿越的时候，看到锻炼的老人，多想向他们问一声好；每当拥挤在地铁的车厢里的时候，就不再觉被世界隔离。人总是需要机会的，无论是一条怎样的道路，只要有哪怕是一个机会，心情就会截然不同。不管这种心情或许在别人看来是一种可悲。
我也知道，我这个工作和别的同学比起来，差的太远。我曾经和朋友说过，我不会因为这家公司感到自卑，是因为从购买力上，每个月多拿一两千块钱差别是不会太大的，反正小东西大家都能买，而大东西大家都买不起。区别是人家能买两块巧克力而我只能买一块，但是事实是，我也能吃到巧克力，这样我就足够了。所以在待遇上我并不是太黑心。唯一的缺点，是在于虚荣心，或许同学聚会的时候，大家说出的名字都是响当当的业界大亨，而我只能是默不作声。这是唯一的差别。
我在汉略只工作了三个月，说起来，一事无成，而且，任何实质性的东西都没有学会。不过，我知道我很满足，也很轻松快乐，即使我有很多的抱怨，和其他的同事一样。后来，我离开了汉略，是因为我又要开始一段新的游走，同样遵循着从城市到乡村的定律，我总是愿意这样不停的来来往往，不住地徘徊。
我知道公司被收购以后，有人加薪有人减，有人被裁有人留，每个人在这场地震中的命运都不会相同。我，则更加有不同于他人的理解。我不知道公司的太极标志，会不会换成新的公司的图案，我也不知道，在第二天，公司班车的前挡风玻璃上，还会不会挂着这个我所熟知的名词。但是班车依旧会载着公司的员工往来于城乡之间，就如同曾经的我以及现在和将来的我一样。
ForeverDreaming 《游走于城乡之间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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