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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近加州大学十所分校的学生经过卓有成效的串联，发动了声势浩大然而至今成效不卓的抗议，一时间全球瞩目。身处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我，虽然没有跟着本科的弟妹闹学潮，但也有一些亲见亲闻的感慨，略记如下，作为媒体报道的补充。
加州大学作为全美最有名气的公立学校群落，受美国经济衰退影响之大，也是最为引人瞩目的。其实在加州之外，因为教育经费削减而陷入动荡的学校多的是。我一个师兄曾在北部学校念过书，他告诉我像密歇根大学这种公立名校，早在2001年左右就开始忍饥挨饿，拼命勒裤腰带：先是大批解雇职员，然后兼职的教授悉数走人，继而拿有tenure的教员开刀，工龄较短的教授不少被踢出学校……说起来，出现这种窘境，中国也不无“功劳”——芝加哥的钢铁、汽车制造等产业在中国的同行业竞争对手逼迫下，损失惨重，因而以芝加哥为中心的地区经济很不景气，州政府能拿给学校的教育经费自然也一减再减。
不过加州大学足有23万学生，其中还有加州伯克利、加州洛杉矶等世界名校，闹起学潮来能量显然更大。从文化环境上来看，左翼氛围浓厚的加州文化界对学生们也更为同情。全美国都在金融风暴中苦苦挣扎，这点学生们也很清楚，但下一年学费要涨32%，实在是忍无可忍。学生的愤怒主要集中在如下几点：1，涨幅太高，达到三分之一，足有2500美元之巨；2，全美公立学校学费的平均涨幅才6%，加州大学居然在这个方面哭傲群雄；3，在如此艰难的时世，加州大学管理层裁员、降教职工薪水、增学费，却没有与大家同甘共苦，自己的高薪照拿不误。其实前面倒好说，毕竟黑手一目了然，阿诺州长终结了那么多教育经费，校董们也没有印钞机。最后一条是真的说不过去，不光是学生，老师也大蚀其财，年薪四万八千美元以上的降8%，以下的降4%，职员也“享受”了“无薪假”，而高高在上的校领导却捂紧了自己的钱包。
五月份校董就决定涨学费，但暑假的时候风传还要再次大涨（如今已经是事实），所以抗议活动在夏天就如火如荼地展开。这次教职员也深受其害，所以参加革命斗争的积极性空前高涨。我们系的一个年轻教授，从六月到现在，给我们发了七八次群体邮件，呼吁大家团结起来向当局发起挑战。不过声讨万恶的资本主义主要是在学术层面，在群众集会的场合主要是造势，引起媒体关注，把希望寄托在舆论压力上。在这个时候，美国学术界和教育界的弱势暴露无遗，别看知识分子平时指点江山意气风发，关键时候除了跟着学生一起喊喊口号，对政界决策根本就没什么影响力。师生们在镜头前面固然能够义愤填膺侃侃而谈，但这与其说是怒吼，不如说是诉苦。
其中微妙之处，从学生们制作的各种口号就可管窥一二。多数口号只是情绪的宣泄，如“谁的学校？我们的学校？”（其实公立学校应该是全体加州人民的共产）“不要涨学费！不要无薪假！”“教授、职员、学生，团结起来！”。除了愤怒情绪之外，失望乃至绝望也随处可见，如“美国公立教育完蛋了！”UCLA的吉祥物大熊，在海报上四脚朝天，作倒毙状。还有学生制作了一个大大的棺材模型，讽喻学校的衰亡。漆黑的棺材加上盖子上惨白的骷髅，陡然出现在平时一片祥和的青青草坪上，格外狰狞可怖。这块草坪十分宽阔，本来是集会的好场所，但校方怕学生闹事，让工人用铁丝网把整块草坪封了起来，于是不得其入的学生把整个一圈铁丝网变成了宣传栏。
这事深究下去，显然会延伸到对体制和文化的质疑。加州公立教育苦不堪言的根本原因是教育经费的削减。以前经济好的时候，加州公立教育的规模不断扩大，等到经济滑坡的时候，由奢入俭难，偏偏向来以薄赋闻名的加州很难加税。重视教育，在教育领域大力投入本来是美国的优良传统，可惜这从根本上说还是精英们的远见卓识，一般老百姓对教育的热情有限。更重要的是，即便小老百姓承认教育很重要，要他们为这种公益事业掏腰包，那可是难上加难。政客们都盯着选票，只要现在不得罪选民就OK，至于教育质量下降这种长远问题，“我下台后，管他洪水滔天”。学生们闹得再起劲，没了普罗大众的支持，究竟掀不起多大波澜。在这个问题上，“有限理性”这个长期困扰民主制度的幽灵再次浮现。当然，精英们在这个问题上意见也不一致，因为在保守派看来，加税这种动美国人奶酪的大政府行为根本就是bullshit，而且也不应该提供那么多价格便宜量又足的公立教育。靠加税来拯救教育以及其他公共事业的提案，在加州州议会通常会遭到主要来自共和党议员的强力抵制而失败。大学师生记恨在心，于是左翼思潮在学校越发地大行其道。
小本科生没有那么深远的思虑，但绝不缺乏行动的激情。九月二十四日的集会还比较平和，十一月十八日参加十校联合抗议的学生就有点革命小将的风采了。伯克利人最猛，占了一座教学楼，在警察冲进来抓走一名教授和两名学生后，二楼的学生成功地用自行车等杂物封锁了这一层的入口，并在窗口打出横幅，与闻讯赶来的其他学生遥相呼应。在洛杉矶，加州大学校董投票决定涨学费的黑会在UCLA举行，愤怒的学生包围了会场，大喊马克·尤道夫（加州大学总校长）下课，把校董们堵了几个小时。在圣克鲁兹、戴维斯分校，激动的学生也纷纷攻楼掠地，继而纷纷被捕。
周五，我教的学生给我看了一张颇为震撼的照片，摄于十八日。这张照片洋溢着新闻图片的气息：一名全身披挂的警察，举枪瞄准学生。这立刻让我想起了发生在1970年的肯特州立大学枪击案。殷鉴不远。尽管，我想，加州大学校园里的这把枪应该装的是橡皮子弹，但两张图片所各自具有的象征意义使这种跨越时空的关联意味深长。一个是动荡的六十年代，抗议种族歧视的自由民权运动和反对越战的学生运动此起彼伏，在那一代年轻人的心中留下了永难磨灭的印迹，而同样以“穷兵黩武”为关键字的今日之乱局，以及学生们愤激而又无奈的抗争，同样会深深影响这一代人的思想。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古典学教授安东尼·朗特意安排的一堂课——在十八日这天，坐在草坪上和学生们探讨以“公民抗命”为主题的柏拉图对话《克里特篇》，标示着一种文化精神的隔代遗传。
2008年11月18日，一名警察举枪瞄准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示威学生
1970年5月4日，美国国民警卫队与肯特州立大学示威学生发生冲突，开枪打死4人，打伤9人
同系的美国同学对我说，你正在见证一个帝国的衰落。见证历史，这无疑是宝贵的体验，以后写回忆录或者史书有了第一手材料。可叹的是，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刻，我来美国不是打酱油的。学费上涨，研究生也不能幸免，据说非加州居民学费在涨价之后多出来的那几千美元，要我们自己交。这是下一学年，那再下一个学年呢？倘若美国经济持续低迷下去，难说加州大学不会再涨学费。当历史见证者的代价可不小啊……
南渝霜华 《加州学潮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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